第一章(2)
- 2020年04月18日
-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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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彼此。”周辛楠笑嘻嘻地说,“男人关注漂亮美眉是理所当然的。我又不是太监。”
苏晓鸣困惑地说:“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胡说。”周辛楠诡秘地对苏晓鸣一笑说,“你天天点名还会没印象。你小子不老实。”
苏晓鸣辩解说:“每天都有缺席的,我哪里知道谁是白君羽。”
苏晓鸣刚说完,蓦然记起在最后一天站讲台前点名,当报到“白君羽”时,习惯地抬头瞥见最后一排角落里有位女孩轻轻喊了声“到”,当时正全神贯注盯着学员花名册及在名字旁空格里打钩或画圈,没留意那人的音容笑貌。何况讲课老师正站在身旁注视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以每次点名只装模作样无意识地朝喊“到”的声音方向瞎望一下,根本没有细看任何一位学员的机会和时间空隙,而且他的眼睛略有近视,最后几排即使想看也不一定看得出庐山真面目。
“我起先以为她是外地人,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对谁都和颜悦色的。”伊舟脸上的欣喜之色如火般燃烧着,一粒粒青春痘蓓蕾一样几乎要含苞待放,举止可能因为激动而显露出稍稍的异常,语调切切地说,“你们猜怎么着?真太巧了。早上公交车上和她正好碰了个正着,约好也没这样巧的。好歹也是同学一场,就聊起来了。原来她也是咱们舜城人,就住舜水小区,离我们子陵新村近得隔壁邻舍一样。”
周辛楠急切地问伊舟:“哪电话号码你有没有问?”
伊舟啜口啤酒得意洋洋地说:“这个自然,还用你教。还是她主动告诉我的呢。”
“什么号码?快让我瞧瞧。”周辛楠伸手从身后壁橱里捞来皮包要掏笔和记录簿。
伊舟守口如瓶,说这是机密。直急得周辛楠抓耳挠腮,大失所望,嗔斥伊舟重色轻友。
他们仨侃到十点多,想起明日要上班,伊舟和周辛楠随即告辞回家。
二位哥儿们的离去多少使苏晓鸣顿然坠入孤独与失落。但不一会儿由于刚搬入新居的新鲜感和微微的醉意,激使他有些兴奋。他收拾干净桌上杯盘狼藉的残局,冲了个凉水澡,人越发神采奕奕,毫无一点睡意。他仰躺进床,随手在床头摸一本书,斜靠枕头随意翻阅。
这是部《平凡的世界》,他说不准已看过多少遍次,好像养成或达成了一种习惯一种默契,一有空闲便捧着翻看,随翻随看,几乎百看不厌,且时时都有新感受。
他喜爱书里那个孙少平,时常觉得这个人物跟自己有很多共同点。孙少平,这个顽强的黄土高原上的青年,胸怀崇高理想,顶着贫穷、坎坷的生活和命运,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强烈震撼着他鼓舞着他激励着他。更令他歆羡的是孙少平拥有一位美丽、善良、颖慧的红颜知己田晓霞。他们之间的爱情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深深打动过千万读者的心灵。尤其是田晓霞为抗洪救灾不幸现出年轻宝贵的生命,又曾让多少读者为之扼腕伤痛、悲悯遗憾。
在他的现实生活中若是也能拥有一位田晓霞一样的红颜知己,那该有多么幸福呀!如果有一天他有幸邂逅,他一定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也许现实生活中根本就没有田晓霞那样超级优秀的女孩,即使真有,也是凤毛麟角,他一个卑微的小乡巴佬又怎能碰遇得到。现代女孩越来越注重实际,动辄以金钱、社会地位为衡量男人的标准。这对他一个无钱毫无地位的山里人压根儿是痴人说梦。
他喟然一声长叹。他感到双眼干涩,思维滞缓,睡魔大概已开始发起侵略战。他接二连三哈欠,不得不臣服于睡魔的强硬淫威,扔下书关掉灯。
住宅区路灯惨白的光透过他窗口薄薄的绸帘子隐隐约约投影在房间,台扇的风哗哗地吹拂,一阵阵翻卷窗帘,使房内的光线变得忽明忽暗,产生闪电的错觉。偶尔还传入汽车稀疏的刺耳的笛鸣。
他把电扇定时器调到最长时限。他体格瘦削,体质单薄,不适应吹风到通宵。闷热的夏夜蚊子不断骚扰。他狠狠责备自己糊涂大意,忘记了买蚊香。此刻商店早打烊,没处有卖。看书时因为蚊子顾忌灯光不敢轻举妄动,灭了灯就肆无忌惮地疯狂发动袭击,拍了一个又一个,仍源源不断涌来,他寡不敌众,势单力薄,为如何度过今晚而惶恐不安。他明白今晚等待他的将是一场与蚊子的殊死较量,但他无论如何不是那些家伙的对手。
他诅咒这帮吸血鬼没有一点杀富济贫的侠义和同情心,对他瘦得没长多少肉膘的人还这般心狠嘴辣,不依不饶,难道存心让他明天只剩一副骷髅骨头不成?不是说“愁人知夜长”吗?他身有体会地认为没有蚊香的夏夜才最难熬最漫长。
筋疲力倦的他最后仿照鲁迅在仙台学医时的避蚊法,将被单密密包裹全身,衬衣包盖头部,只留两鼻孔呼吸。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装在套子中一样密封。蚊子无从下嘴,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落无助,嘤嘤嗡嗡地空唱着欢乐颂苦苦搜索着攻击目标。苏晓鸣究竟技高一筹,保全了肉身。他很有成就感地松了口气,闭上疲乏的眼睛,完全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渐渐地自我意识淡弱了,迷迷糊糊跌入无底的黑深渊。
这一觉睡得真是“不知梦里身是客”,畅酣如饱受甘霖滋润的禾苗。睁开惺忪的眼,满室白光,亮得刺目。美滋滋想多赖一会儿,一瞟手表已近六点半,记起一小时后就要去公司报到,再不敢留连,毅然决然地一个鹞子翻身,豁然而起。光着膀子裸着腿踱出狭窄的阳台,凉快的晨风和啁哳的嘈声扑面而来,尤其汽车的嚣叫格外聒耳,加上黄包车婴儿啼叫似的喇叭声,灌煤气者男中音的嘶喊,环保工人清扫垃圾的扫把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嗦唏,这一切扰得心里阵阵骚乱,令苏晓鸣不由地惦念起老家四明山区早晨的清芬和宁谧。
他曾经是那么地厌弃家乡的闭塞落后,自此番领略过城市的聒噪,反而前所未有地体味到山区的另一种可爱,似乎咂摸出一点世外桃源的况味。
与城市相比,山区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空气的清新程度和环境的静谧氛围足够让生活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的城里人望尘莫及。在城里长期居住难保他不患所谓的“城市综合症”。但话又说回来,不管怎样,像他这样生长在山区农村的青年小伙子,对城市生活始终充满着无限向往。
时代正飞速朝前发展,如今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谁还愿意守着大山那份清寂和匮乏,继续着肩挑背扛的劳苦,手脚皲裂地迎着西风,挥汗如雨地顶着烈日,沿袭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把大好青春和宝贵生命耗费在一亩三分山地上?朝气蓬勃的青年一代,已把改变生活现状当作人生的奋斗目标和最高理想追求,一个个背起行囊,身怀手艺,漂泊的候鸟一样汇入人潮汹涌的城市陌生的街头。
苏晓鸣出生在一户三代单传的山区手艺之家,从小虽不曾娇生惯养,但被父母一向视为掌上明珠。他也同其他孩子那样从帮助家人干农活开始慢慢接触生活的。初中以前他对空间的认识仅模糊地局限于周围生活,完全无法了解离他们山村外还存一个广阔浩瀚多姿多彩的大千世界。读完初中升高中,渐渐清晰了世界、社会、时代等概念,彻底使他感受到家乡的落后闭塞和自身的渺小幼稚。
他和所有出生山区的学生一样坚持奉行的“真理”是拼命读书,跳出山门,插上翅膀翱翔在现代化建设突飞猛进的广阔空间。他们打小就懂,读书是他们唯一能够鲤鱼跳龙门的终南捷径。由于自然经济、文化教育、基础设施等方面条件的限制,使山区学生要付出远远超出城里学生更多的艰辛来获取同等的竞争机会。这样的艰辛付出城里人是难以想象的。往往山区学生很少能够顺利完成高等教育,一般情况都是高中为顶峰,初中为普遍,女生通常只能读到小学。如果有幸迈进至高无上的大学门槛又能顺利完成学业的几乎是寥寥无几微乎其微。大多数家庭完全供给不起学费和子女的各种缴用而不得不痛苦地直面中途辍学的选择。
苏晓鸣家境似乎稍胜于一般家庭,家里的经济来源依靠父亲过硬的手艺。他们苏家是远近闻名的箍桶世家,传到父亲已第四代。四里八乡凡有女儿出嫁筹置嫁妆都要来请“苏箍桶匠”。父亲从小跟随爷爷学箍桶手艺,十八岁就开始单独出活。他得到爷爷的真传,加上脑子活络,桶箍得呱呱叫,技艺和名声似乎比老子更青出于蓝。父亲不同于一般箍桶匠那样一年四季扛着家伙到处喊活,他生意差不多全是上门来邀请的,很少有空闲的日子。但近几年生意却一年不如一年。母亲是村竹编厂的职工,靠编织动物形状的小篮小盒为家庭创造一部分收入。竹编厂的业务时而繁忙时而清淡,任务不多不紧不忙的时候还抽挤工夫纳纳鞋底织织毛衣或向亲戚家分些箩筐、簟篮之类的编织业务来做。
他们苏家虽有不多的自留田地、山林,但耕种、护弄、收割所有的农活一条龙地全由让贤引退的七十岁祖父一手操持,只有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三口才当当配角。所以苏晓鸣并不生疏于农活,对挖笋、摘茶叶、插秧等项目也算相当内行的。但是那年高考名落孙山的事实,却残酷地粉碎了他的远景规划,无情宣告美好理想的破产和未来生活蓝图的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