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2020年04月18日
-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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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榜的打击曾一度迫使他变得灰心丧志、自暴自弃,绝望到几乎万念俱灭,整日躲在阁楼足不出户,神情恍惚,郁郁寡欢,像个木讷的痴呆。把全家人都吓坏了,直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当儿科医生的表姐的来访,才打破家里死气沉沉的局面。
表姐是方圆十里内唯一中专毕业的女“状元”,也是苏晓鸣心眼里敬佩的很少几名偶像之一。表姐在邻近乡镇卫生院工作,她从自己父母那里获悉表弟落榜后的反常现象,特地请假来探望,顺便做做思想工作,让表弟从阴影中摆脱出来,恢复先前的蓬勃朝气,重塑生活的信心。她进入逼仄的房间,与表弟进行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使苏晓鸣堵塞的心扉豁然得到疏通,灰暗的视野顿然闪亮起绚烂的光芒,消极悲观的心绪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苏家上下无不转忧为喜,对外甥女更是当救世主一样感恩戴德。
自经表姐劝导以后,苏晓鸣一下子长大成熟了许多,对人生,对生活,对自己的看法更换另一种角度,以一种新的思维模式进行理解和思考。他想到了“天生我材必用”,想到了“行行出状元”,想到了“天降大任于斯人”,想到了“榜上无名,脚下有路”。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脱颖而出出人头地的。他曾站在屋后高高的山岗上,俯瞰山下低矮微小如火柴盒的房屋以及蚂蚁般爬行的人,迎风朗诵“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豪迈诗句。
在表姐的建议下,那一年他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开始专心致志读起“没有围墙的大学”。他平时偏重文科,擅长写作,中学时代班级的习作范文差不多全由他垄断,偶尔在《舜城日报》的副刊上也露露脸,被同学们称为“小东坡”,但理科基础溃不成军,化学、物理倒还能够马马虎虎凑合一下,代数、几何惨得一塌糊涂。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报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经历两年半的勤奋苦读,十来门课程全部通过。当他双手颤抖地捧着鲜红的大学专科毕业证书,激奋得热泪盈眶。反反复复摆弄着毕业证书里里外外看了又看,多年夙愿一朝成实现,反让他产生南柯一梦的疑惑。他细细端详证书内自己的大名和两个滚圆的车轮子似的红印章,拧一把耳垂,才感知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
从自考办领取毕业证书那天起,苏晓鸣在心里作了一个决定,准备到城里去闯一闯。作为他这样的年轻人,绝不会一辈子呆在农村“修理地球”,也不愿继承父业,做箍桶世家第五代传人。从小对箍桶活虽然耳濡目染,也颇具箍桶匠所必备的“心灵手巧”的条件,但他不愿把这行业作为一项终身的事业去经营。好男儿志在四方。他的鸿鹄志向在远方,在广阔无边的大世界。他向往城市的繁华喧嚣,文明发达和现代化快节奏。与代表现代化发展标志和时代进步主旋律的城市相比,他觉得他生活的农村就是被时代遗忘遗弃的角落一样寂寞萧条。所以他坚决认为,城市更适合他的生存和发展。以前他也不止一次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但那时候充其量属于人生理想和青春憧憬,与现实中间隔离着条河,不会游泳的他只能望着彼岸兴叹,而今他手上握着本大专毕业证书,等于在通向理想的河上架起一座桥,能够可以让他抵达彼岸。
《围城》里方鸿渐认为文凭好比是遮羞布,苏晓鸣倒觉得更像一块跷跷板,一翘可以从农门堂而皇之跳到城市。城市里的一切对他是陌生的,但充满着挡不住的诱惑。他高中三年在一个小城镇度过,稍微也算熟悉一点城市生活的味道,对于城市人的日常生活常识,基本上也懂个八九不离十。他们这代人进城生活已经不会刘姥姥进大观园样闹出笑话。只是要一下子寻找个合心的职业似乎并不容易。
记得某作家所说,找工作甭管是驴是马,只要能抓住,骑上再说,驴虽走得慢,可总还是在往前走,比赤脚赶路强,并且可以边行边继续找马。他姑且“骑驴找马”吧。没马前暂骑一骑驴,等找到马再换。人往高处走嘛!反正跳槽是司空见惯。他这么想着,心里的决定越加坚定。
他把他的决定告诉了父母。通达的父亲并不固执地执守“子承父业”的信条,对儿子的选择一向不支持也不唱反调,始终抱顺其自然的态度。毕竟时代不同了,青年人往外闯应该是好现象。一辈子留山窝里能有多大出息?只要出去不为非作歹,哪个做父母不盼望子女有个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眼看箍桶生意江河日下,箍桶世家这块牌子到他这代确也该改换门庭了。他不指望儿子能够重振箍桶行业的雄风,因为他清楚即使儿子最怎么厉害怎么有能耐也敌不过外来文明大潮般汹涌冲击。箍桶行业的淘汰他倒不那么遗憾,他痛惜的是一身祖传的箍桶手艺就此失传。
母亲不是十分放心得下儿子的外出,先前外乡镇念高中,好歹每半月回来一次,又有学校这个组织做可靠保障,活动受到限制,不容易学坏或被不三不四的“坏胚”凑伙,现在真要孑然一身在城里游荡,岂不脱缰野马一匹,没个组织约束和管制,父母又天高皇帝远,就怕沾染不良恶习,一旦弄些狐朋狗友结识,那可是“跟好人出好人,跟了和尚出道人”。
除顾忌儿子学坏,她做母亲的还担心遭坏人欺侮。儿子一贯老实本分,性格内向,不善言谈,有时腼腆得像小姑娘,到城里难免不被人欺负。据说城里人势利眼,性情凶相,动不动刀劈斧砍,而且还爱斤斤计较,隔壁邻舍之间互不搭界,尤其是男女之间特别开放。在农村人的意识中,城市既是花花世界,又是暴力场所,充满诱惑和血腥。让儿子去灯红酒绿、动棒使枪的地方,她做母亲的能放得下心吗?二十出头的小青年,酸甜苦辣没尝多少,不知世道深浅,变坏容易变好难。
虽然儿子初中三年和高中三年都是住宿生,生活自理能力自然不成问题,但她还是无法放心儿子是否能安妥地照顾好自己。她不放心儿子的吃住,不放心儿子的穿衣着鞋,甚至更不放心城里横冲直撞的汽车。她认为山区农村没什么不好的,只要肯干活什么都会有。她曾对儿子的未来生活作过一厢情愿地规划和设计,她臆想中的儿子不但继承丈夫的手艺,把家业发得更加庞大,还娶了孝顺贤惠的儿媳妇生下白白胖胖的宝贝孙子,一家子过得和和美美亲亲热热,好不羡煞人呢!她甚至暗暗对另村一个姑娘心存好感,有意无意向人打听那姑娘的一些情况,计划着过个一年半载托人去说亲,她觉得那姑娘与儿子非常般配,长得一脸福相,注定是相夫教子振兴门庭的贤内助。儿子外出的决定无疑让她火热的情怀像锅沸滚的粥浇上一瓢凉水。
“阿鸣是找工作去的,不是坐牢去,你不必伤心。”父亲劝慰似地对母亲说,“孩子大了,羽毛长全了,由他飞去。但是,不管他飞到哪里,永远是我们的孩子,别人要抢抢不去的。你总不能一世把他绑在裤脚边嘛。”
母亲撩起衣裳角轻轻抹着眼睛,无奈而不舍地说:“我放心不下呀。我们阿鸣太老实,人又死心眼,我怕他城里要吃亏。”
第二天拂晓,苏晓鸣在父亲的陪伴下翻山越岭半个多钟头,赶到乡驻地每日早出晚回只一班的汽车停靠站。
在登上汽车的时候,父亲把一卷钞票塞进他的手,然后说了几句叮咛话。他坐到座位上,父亲站车窗外望着他,他看到父亲的眼睛有点红。他推开玻璃,让父亲回去。父亲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嘱咐他钞票注意藏好,用光了记得回家来取。
汽车载着他一路颠簸地驶向城市。
他忽然间心底升起一缕空怅的失落,同时感到了一丝幽郁的孤单。
透过窗外向远望,迷茫的山峦连绵起伏,山腰岚烟缭绕,云雾一样弥漫飘逸,很有天间仙境的景象。向下俯瞰,山势陡峭,蜿蜒委蛇的公路蟒蛇似的缠绕着,会把胆小的人吓得心惊肉跳后背发凉。向近处看,高大挺拔的松树一株紧挨一株,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轩昂修挺的毛竹密密成林,竹林里青草遍布,绿茵茵的仿佛铺了层地毯。山坡上丛丛簇簇的芦草迎风摇曳,宛如大风中行军的兵佣。从荒草野藤堆里裸露出的岩石,灰褐而丑陋,突兀的如一头头形态各异的怪物。
他的脑电波一闪就闪出毛泽东青年时代离家闯天下的诗: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豪迈的诗句让人精神振奋。他认为自己好像是荆轲,正赴向龙潭虎穴,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烈情怀和坚定决心,似乎准备“天翻地覆慨而慷”地去大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