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2020年04月18日
-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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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夜,苏晓鸣做了个梦。梦中不知身在何处。天阴翳沉沉的,罩得大地灰雾蒙蒙,颇有风声鹤唳的况味。迷迷糊糊中自己好像陷在拥挤人群堆里,又急又累又渴,感觉是一条小鱼在汹涌的浪潮里疲惫地挣扎,怎么也挣脱不出可怕的旋涡。自己像是来到了兵荒马乱年代的车站码头,人多得捅开蜂窝一样乱,哭声,骂声,叫喊声,沸沸嚷嚷。自己也在歇斯底里呼喊着一些以前同学的名字,发狂地把周围紧挨着的人奋力拨去,人却越来越密集,直拨得筋疲力尽,始终未见着一个熟面孔。那么多人疯狂地推来攘去,潮水般来回涌动,目标都不约而同朝一辆中巴车。中巴车塞得变了型,鼓得像装满沙丁鱼的罐头。自己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最后一个挤上中巴,一条腿还被车门卡住,隐隐作痛。
中巴车颠簸得厉害,摇摇晃晃跟个醉老头似的要散架。就这样一直没完没了地颠簸着,震荡着,痉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点仍然遥遥无期。车内的人千奇百怪团叠着,八百罗汉般形态各异,全部昏昏然地死睡着,鼾声震耳欲聋,像一车去屠宰场的猪猡。沿途环境越发凶险,窗外万丈悬崖,道路狭窄崎岖,大幅度地倾斜着,让人胆战心惊,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后心窝飕飕地发冷。
霍然间冷不防,哗啦啦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如同山崩地裂一般,车子猛烈冲去,眼看连车带人要滚下峭壁悬崖的千钧一发间,斗然一个猛刹车,车子颤抖着吊在嶙峋巉岩边,慢慢在朝下倾斜。车内一阵恐慌,哭爹喊娘此起彼伏,人人挣着逃命。可整个车厢比生铁铸造还坚固,门怎么撞也撞不开,窗子也牢固得砸不碎,连一只苍蝇也休想钻出。人堆里哭嚎呼救乱成一锅粥。正这节骨眼上,不知谁说了一句话,彻底扭转了局面。话好像出自司机之口,他说,谁保了险就可以出去的。
保险?他顿感否极泰来,自告奋勇站起来称自己是保险公司的,凡想投保他立马就给办理。为了逃命,所有人无不争先恐后高举着人民币涌向他来投保。这可把他乐开了花。他赶忙去摸公文包,哪有公文包呀!可能忘带了,可能遗失了,可能被小偷顺手牵羊了,总之他急得六神无主,伤心欲绝。自己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就揽这么一笔业务,眼看要泡汤,忧心如焚,泪似泉涌。他越忖越懊丧,极度伤悲,脑壳一个劲痛撞车座。他号啕大哭了。
渐渐地他哭醒了。睁开眼满满一屋白光,有点适应不了的感觉。一摸脸,泪痕纵横,见枕头也湿了一滩,鼻子还微微遗留抽泣的痕迹。
老天爷也太吝啬了,现实中没给个签单的机会,连梦瘾也要剥夺了去。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注视起椅子上的公文包,梦里刻骨铭心的情景警告他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忘记带。
他骨碌翻身起床,一阵盥洗。他一向喜欢边刷牙边漫步游荡。以前在老家,他养成三心并用的习惯,手握牙刷,脚步自由蹀躞,眼睛从容浏览山野风光。现居身城市,面对钢筋水泥的建筑物,视野受到阻碍,但三心并用的习惯仍不折不扣保留下来,几乎每日清晨演绎着,站立窗前阳台,边刷牙边悠闲地眺望着视野所触及的景物。可惜身处一楼低层,除了下楼方便一点,视野却受到极大局限,完全丧失了家乡那种一览众山小、风光尽收眼底的优势。俯首所见的仅是一垄绿地,绿草长势旺盛,外围一圈绿油油的瓜子黄杨,中间零星地植立着几株瘦消挺拔的白玉兰,显得卓尔不群,旁边矮矮地间隔着臃肿的栀子花,枝叶被潮湿的气息包含着,清新鲜丽,但没有很好的修剪,少了些规整有秩,多了些蓬松芜乱的形态。原本灰白的水泥道路现下看下去是深灰色的,好像夜间曾下过一场大雨。洗了脸照例开始了剃胡须这项必修课。别看他长相文质彬彬,温文尔雅,雄性激素分泌旺盛,尤其是男性重要标志的胡须疯长,几乎天天捏个电动剃须刀乐此不疲地在嘴唇上下区域范围内来回扫荡。这胡须似乎成心跟人捣蛋一样,越剃长势越迅快,剃刀剃不尽,过夜又重生,有时候早上刚铲除,傍晚手一摸便硬扎扎又钻出来,为了让剃须刀保持顽强作战的能量,他动不动就换电池。幸好是胡须,倘若是青春痘,那还了得。
他打量着镜子里那张清矍、俊朗的面容,搜寻不出父母亲的一丝影子。他感激上帝赐予他这副还算过得去的尊容。他对镜里的脸顽皮地吐吐舌头,并挤出一个可笑的鬼脸。
本次晨会进行了不足十分钟,袁国伦宣布解散后,特意叫一、三、五组的营销员留下,布置举行“设摊咨询”活动的任务。所谓设摊咨询,便是组织营销员在闹市开展寿险咨询活动,以扩大影响,招揽和发掘潜在的客户群。
一组由袁国伦亲自挂帅,全副武装后容光焕发地向太平洋商厦进发。三组主管沈希明带领麾下八名组员在公司仓库内搬桌挪椅,忙得满头汗水再加一身灰尘。五组晁菀珍主管正抱了一大纸箱印有“大通人寿”的太阳帽分发。苏晓鸣和伊舟整理着几捆宣传资料。周辛楠同另两位组员大姐正绑扎三把特大号太阳伞。
一切准备就绪。周辛楠自告奋勇当起旗手,扛起那杆印着公司徽标的司旗一马当先。临时雇用的三轮车夫蹬了满满一车物品尾随其后,直奔华联商厦外场地。
八点半一切安置妥当,咨询活动正式展开。围观的群众不少,却没有一个人坐下来。晁菀珍一面喊着“大通保险,幸福明天”,一面向过往行人发放宣传资料。
忽然人群里响了几声“对弗起,让一记,让一记!”便拥进一个耳背的老太婆,她误以为是青年志愿者搞便民服务活动,捧了个坏电饭煲寻求修理。晁主管耐心给解释半晌,她才弄清楚不修理家电,又错听成推销“保灵参”的。
伊舟低低地对旁边坐着的苏晓鸣说:“看客不少,无人问津。”
苏晓鸣指指万里无云的晴空担忧地说:“等一下骄阳似火,我们一个个烤成非洲鸡。”
伊舟问另一旁的周辛楠矿泉水在哪里,周辛楠向负责后勤保障的陈思昆要三瓶矿泉水。
周辛楠说:“天亮快那声雷响吗?哗啦啦一声,震天动地。我妈说准是精怪作祟,被雷公公劈死。”
伊舟说:“我睡得熟,没感觉。”
苏晓鸣领悟地说:“哦,我说我做梦怎么无缘无故山崩地裂了。”
“嘿嘿嘿,花梦吧?”周辛楠敏感地折着脑袋笑对苏晓鸣说。
在椅子上入座的人多了起来。大保业务员们耐心、细致、不厌起烦地对五花八门的疑问一一作着讲解。寿险业的蓬勃发展,不断要求业务员提高知识化、专业化素质。像这样公开设摊咨询,不具备充足的综合的专业化知识,很难得到咨询人的信服。
苏晓鸣他们展业经验匮乏,至今未曾单独拜访过客户,实践能力更是一片空白,但因为当初经历专业培训,鼓动客户投保的言语技巧还是掌握得相当熟谙。首先他们使自己努力进入一种寿险专业人士的角色中,以较专业化的姿态面对可能发展为准客户的群众的咨询。
苏晓鸣的心情微有紧张,当着那么多陌生人的面,有些不知所措。他努力使自己趋于平静,内心暗责自己没出息,连设摊咨询都发慌,挨家挨户陌生拜访岂不更寸步难行。唉!做一名寿险营销员并不丢人,可不知何故,意识当中总缠绕着一丝丝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感觉。明明自己是为广大群众送去保障,让毫无保险意识的人在他们的启发、引导、鼓励下获得生活保护伞,这应该是一项极其光荣的事业,自己没理由心虚、懦怯呀!
要使别人看得你起,首先你得看得起自己。苏晓鸣想到了晁主管的话,心胸略略舒畅了些。
伊舟正对一名怀抱小孩的少妇分析参加寿险与银行储蓄两者间谁更合算。周辛楠在向凑近来的群众递着资料,眼睛不由自主往伊舟对面少妇身上瞟,并不时还被马路边来往飘过的时髦靓女招引,一旦有姿色稍佳的女子挨拢来凑热闹,他马上笑容灿烂地把资料送过去。
少妇想了想说:“万一遇上经济紧张的状况,银行我可以随时提取,比较自由;保了险好像不那么自由,说得实在一点,这好比等于存死期。我认为还是存银行比较划算。”
伊舟扶了下镜框,带着鼓动性的语气说:“存银行确实比投保自由方便,但正因为储蓄是纯粹按个人意愿进行存取,而且提取自由,往往很难起到补充养老的作用。尤其随着银行商业化改革不断深入,银行自身也要自负盈亏,储蓄本身也有风险。你买保险等于给自己买了一份保障,为的是给将来的生活作打算。这几年存款利率一降再降,把现金放在银行的已经越来越少,基本上拿去投资了。实际上买保险就是一种投资。你知道舜城眼下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吗?是人寿保险哎。参加人寿保险差不多是广大市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少妇略作沉思状,认为对方的话也不是毫无道理。
伊舟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想一鼓作气瓦解她的心理防线。他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世界上最聪明的犹太人有句谚语:不要把鸡蛋搁在一个篮子里。其实非常有道理。鸡蛋全在一个篮子里,万一篮底穿了,所有鸡蛋全军覆没。所以明智人士采取多方面投资。保险就是最安全又百利无一弊的一种科学投资。尽管我们多么不希望自己生老病死,可这自然规律谁最终能避免得了?一个人从呱呱落地到老态龙钟,教育、婚嫁、医疗、养老,哪一环节离得开钱?况且我们国家规定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那么你是否细想过,将来你的孩子成家以后,面对着四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的生活负担会沉重到什么程度。如果你投了保,把一切风险转嫁给保险公司,是最理想的选择。子女教育、婚嫁,自身养老、医疗就不必为之伤脑筋了。小付出,高回报。即便——不好意思——将来寿终正寝获得最终归宿后,还可以给子孙留一笔无须交纳遗产税的还本金。你说,哪种投资能有这么好的利益?”
少妇微笑着说:“哪你们保险公司不是要亏本了吗?”
伊舟说:“相反,我们保险公司不会亏本。”
“哦?”少妇显然有些疑惑。
一旁的苏晓鸣为锻炼自己的勇气,也插进话与伊舟联合进攻起来。他说:“我们保险公司绝不是什么慈善机构,它是依法设立的专门从事经营保险业务的商业机构。既然是商业机构,理所当然要以盈利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