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已是夜半，他回头看了看，整幢楼灯火通明，实际上他知道除了他公司的还有一个未完的会以外，其他公司没人加班。

这虚张声势的灯光，是这个城市虚假繁荣的一部分。

那个未开完的会，他本应该是会上的主角，可是他实在没办法持续开下去，找了个借口就先和老板请假了。

今天的主题是一个车险产品的设计，本来以他近十年的行业经验，他认为可以提一些建议，甚至是一些决策，可是并没有，他刚讲了几句，老板就打断了：

“你稍微等一等，你们传统行业出来的人，思路跟不上的。”

然后是几个看起来25岁左右的年轻人，号称是国内某方面技术的顶级专家，在规划保险宏图大业。

而事实上他们对于车险没有任何概念，甚至缺乏商业险的各险别的基础知识，可是丝毫不能掩饰他们稚嫩的豪气。

老板定调了，这个项目的目标保费是行业总保费5至10个百分点。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板挥了挥夹着雪茄的大手，仿佛火箭腾飞时的景像。

一个月前，业务启动的时候，老板说要做一下市场调研，他跑了好几个地方，结果开会的时候上去讲的是他们技术部的产品经理，把市场上各平台的保险促销方案整理出来比较了下，实际上费率的折扣和费用的折扣都混淆了。

那时他就联系我了，说石川，我想辞职了，实在不行了。我说你再努力下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好的机会。

毕竟互联网公司的待遇高呀！这点他倒是承认的，保险公司的收入实在太低了，而且人员的内卷化太厉害，他实在有点吃不消。

当初从保险公司辞职的时候，他也是铁了心地认为保险的格局需要互联网来推动，所以毅然而然地离开了。

待遇比保险公司好两倍吧，工作量也不大，但是他发现互联网公司会议居然比保险公司还多，老板一个想法就有一个会议，所有人会为了这个会议准备很长时间的工作，至于这个想法是不是对的，没有人会觉得这个有必要讨论。

他后来揣摩老板的意图是搭好团队，做好模型，让投资人来投钱，至于完成多少和可行性多少，不是重点，重点是说服投资人相信。

上次我劝他说，你想那么多干嘛，该做就做，拿个工资得了，他说不行呀，很多数据没有精算模型支持，七个碗五个盖的，总有一天会出事的，到时会伤害我的合作方，以后我在这个行业没法混了。

今天，他有点绷不住的一个原因是他在纠正他们一个很常规的行业数据的时候，被老板怼了一下：

“赔付哪有那么高的数据，你们保险公司都是平时吃吃喝喝的，实际上车主的保费都是亏的，像我，五年没出险过了，保费还要交那么多。”

他一时语塞，继而是愤懑，甚至有点羞愧，感觉因为自己让之前的行业都被羞辱了。然后他慢慢整理了下情绪，直到表情像领带一样熨贴的时候，他才礼貌地请假先回家。

在路上，他发了个朋友圈：很多互联网公司半夜了还灯火通明，是为了继续白昼不甘醒来的白日梦。

恰好我看到了，给他打了电话约了夜宵。去了常去的那家烧烤店，这家店开了十多年了，老板没换，老板娘也没换。

我说，刘总，不，林冲（他在互联网公司的互联网公司的花名），你出去的时候赶上潮流，现在回来也赶上了，你看某某大平台的总裁也回到主体公司了。

他大着舌头说，别闹了，那些几百万上千万收入的人不用你们去操心，你还是关心我吧。我这两年呀，感觉亏大了。说保险公司没积累，其实互联网公司更没积累。

他接着说，以前说保险公司体制有问题，现在反而觉得体制就是安全感，我现在呀，感觉看不到头，哪天公司要是融资不了了，我去哪呀。

那你觉得互联网做保险要怎么做？

他说这问题太大了，我个人感觉就是互联网是一个工具，在传统行业面前还要多一些尊重和敬畏，整体环境也不适合。可是他们太飘了。我感觉呀，保险行业还是要保险行业的人来突破，而且需要漫长的时间。

我真打算回来了，回到这个热爱的行业，像叛逃的孩子，回家。调整下心态，我觉得自己还是会有机会的。石川，你知道吗？最可怕的是孤独，没有一个有共同语言的， 大部分的人我还不认识真实名字呢。现在想，以前在保险公司吵架，还挺亲切的。

我说你找好了吗？

他说差不多了，反正今天离开公司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了，下周就辞职。未来也许会很难，但是知道自己的方向，走慢点也无妨。

快要结束的时候，刚好他老板的电话打进来，他二话不说就挂了，脸上露出久违的调皮的笑。

告别的时候，他的背影歪歪斜斜的，像个战士，铩羽而归又马上整装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