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研究决定，今年评选为讲师的同志为：赵小兰、马国庆、张艳红、李林立、周晓瑜，宣读完毕。”
宣读名单的中北省师范学院英语系主任郑晋生带头鼓起了掌，脸上浮现出和蔼的微笑。
1995年10月5日，国庆假期后上班第二天，英语系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会议。从教授、副教授到讲师，所有评定人员的名字宣读完毕，荣耀时刻，掌声响起，花团锦簇，会场气氛一片和谐。
坐在会场一角的杨伯明闻言一怔，好像有人猝不及防赏了他一记重拳，打得他胸口又闷又痛，心跳漏了拍。杨伯明今年参评副高，材料里个人工作总结可圈可点，本以为自己的名字会毫无意外地被念出来，等得他焦灼难耐，结果到了最后，一个过山车把心悬高处的杨伯明狠狠摔在谷底。
杨伯明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眼睛直直看向郑主任，正好碰上郑晋生来回扫视的慈祥目光。郑主任不自然地和他对视了一秒，就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一样笑着看向别处。
1994年全国优秀教育教学论文评选大赛一等奖、1994年潞州市“教学能手”……竟然没有他！怎么会没有他？一系列荣誉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会场热烈的掌声几乎要把杨伯明压得喘不过气来。
散会以后，杨伯明强压怒火，三步两步冲向郑晋生的系主任办公室，他实在忍不住，他本以为自己的所有努力和付出，领导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结果却让他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他必须得跟这位一向对自己和蔼可亲的老主任问个清楚。
今年的职称评选，郑晋生领导的评选委员会收获上下一片赞扬。系里今年跟学校多争取到了几个教授、副教授和讲师的名额，不仅解决了多年的老大难，而且还响应学校关于培养年轻后备骨干的文件精神，把和杨伯明同年入校的李林立和周晓瑜这两位女同志也解决了！可杨伯明心里再清楚不过，论及教学能力和专业水平，这两人都比杨伯明差了一截，尤其是周晓瑜，上课照本宣科，论文参与倒不少，自己主笔的一篇也没有，结果恰恰是这两位评上了讲师！
杨伯明看着系主任办公室那扇刷着浅黄色油漆的旧门，恨不得一脚踹上去。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声音：“伯明，你在这儿干嘛呢？”
一转头，是周晓瑜正和郑主任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周晓瑜仿佛早就料到今天自己能喜事临门一般，换上了一件粉色小西装配黑色短裙，皮鞋上的假钻石直刺着杨伯明的眼睛。
杨伯明没心思搭话，直接跟郑晋生说：“主任，有点事情想跟您单独谈一谈。”
“就在这儿谈吧，伯明。”郑晋生看一眼周晓瑜，示意他还有事。
“不占用您多长时间。”杨伯明坚持。
“好吧。”郑晋生有点不高兴地看了杨伯明一眼，开了办公室的门，让周晓瑜在门口等一下。
“郑主任，我想问下这次评选职称的事情，为什么和我一届的周晓瑜她们两位都评上了，我没评上？我有什么地方——”
“小杨”，郑主任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从我个人来讲，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优秀的人才，我很欣赏你，可这次是评委会的集体决定，是按照咱们学校的职称评选暂行规定，结合个人表现、教学成绩、学生意见综合评判的结果。”
“我明白郑主任，可我的个人表现您是知道的，教学成绩和学生的评价在咱们系里一直排在前面啊……”
“小杨，你没听明白我的话，我一个人承认你优秀没有用，得整个评委会都承认，你说是吧？”他在说“都”的时候两臂张开，以显示自己的无能为力。
“郑主任，您的意思是这事儿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了？”
“名单已经公布，你提出的个别意见我们会考虑，但是也请你尊重系里的集体决策。”郑晋生口气生硬了起来，每个字都是逐客令。
“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评委会，还请郑主任今天给个明白话。”杨伯明的青筋直跳，几年兢兢业业却连个中级职称也换不上，今天他必须问个明白。
“好，你既然这么穷追猛打，我就明白告诉你，你今年获得了那么多荣誉，评职称的事就该礼让一下，好事不能都由一个人独享是不是？就算你想参评，评委会的评委是不是都应该打个招呼、活动活动，总不能等着别人投你票吧？”
杨伯明的大脑一下子懵了：“郑主任，可我们这里是校园，不是社会机关啊。”
“小杨！校园也是圈子，上面有官帽压着，旁边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利益需要平衡，你以为你就能独善其身？还有……”郑晋生的目光落在杨伯明那件寒酸的衬衫上：“你自己正在外面的培训机构兼职讲课吧？你光顾着自己到处风光，还不知道你把刘校长公子的赚钱机会给挤走了吧？”
杨伯明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自己到培训机构兼职讲课，对方说几个备选人中就他的课讲得最好，他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把刘公子给得罪了！可这能怪自己吗？自己在学校认真备课、认真做研究，可学校给的工资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哪一个年轻老师没在外面找点事做？怎么就这么巧让他给撞上了？
“郑主任，这个……我真不知情。可即使是这样，这和评职称有什么关系？”
郑主任用怪异的眼光把杨伯明上下打量了一点，语气里尽是不耐烦：“小杨，记住我一句话：‘抬头看路，低头做人。’我知道你一时间没想清楚，口不择言，你就先好好冷静一下吧。”郑晋生好像又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哦，对了，本来今年的出国项目申报名额我还在犹豫你和周晓瑜到底给谁，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恐怕你也没心思准备了，系里下个星期开会就要定了。你先好好回去想想吧。叫晓瑜进来。”郑晋生站起又转身，把冰冷的背影留给了杨伯明。
出国项目？！他从来不知道系里今年还有这个项目。接连遭遇两个噩耗，好像两记重拳，让相信天道酬勤的杨伯明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被打得垂头丧气，毫无还手之力。郑晋生的背影变得陌生，杨伯明第一次见到，原来一向和蔼可亲、如师如父的这位老主任，竟然也有这样无情的一面。杨伯明大脑里嗡嗡作响，只得悻悻退了出来。
门口，周晓瑜还在等着，一看杨伯明的样子，大概猜到了过程和结果。
“郑主任找你。”杨伯明只说了一句，准备离开。
周晓瑜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拦住了杨伯明的路，脸上笑成一朵花：“伯明，今天你没评上，我也觉得很遗憾，不过明年还有机会，明年加油哦……”
杨伯明不等周晓瑜说完，就要快步离去。
“等等，你站住！”周晓瑜喊住他：“你还不知道吧杨伯明，今年系里要派人出国学习，听说名额只有一个。哎呀，你这么流利的口语，可是可惜了呢。你要怪的话，就怪你自己太不识时务吧！”
周晓瑜越说越兴奋，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杨伯明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发现周晓瑜的笑靥在他面前渐渐扭曲，最后竟变得狰狞可怕。还没等杨伯明反击，周晓瑜已经径直走进郑晋生办公室，留给杨伯明两声轻笑。窗外，秋日的阳光筛过干枯的树影照进教学楼，可杨伯明却觉不出半点温暖。
杨伯明回到英语系办公室，教研室的老师也都在议论这次的职称评定结果，一看杨伯明进来了，有人闭口不言，有人也替他打抱不平。杨伯明心中一股怨气没处撒，老师们各色各样的眼神更让他心中隐隐作痛。

抬头看路，低头做人？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无意之中得罪了刘校长，自己每天辛勤耕耘的三尺讲台就要变成事业的坟墓？杨伯明看着朴素而略显破旧的教研室，此刻却觉得无比的厌烦。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离开学校！
杨伯明经常听人说起辞职下海的故事，自己有好几次也想尝试一番，但就是放不下自己心爱的教师职业。此刻，他却感到英语系在的这栋仿古的大楼、教研室咯吱咯吱作响的桌椅，让他无比的窒息。
炒了那个伪学究郑晋生的鱿鱼！
正这么想着，突然杨伯明腰里别的传呼机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