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源：风茕子（ID：gushirenxing）

1，

马灵在24岁那年曾有过一段闪婚闪离的历史。由于还年轻，这件事她谁也没说，换了家公司做事，终日以未婚女青年示人。

社会就是这个熊样，女子“未婚”与“离异”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跟“离异”沾上边儿，下一任包括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要刨根问底：她为啥要离婚？她单方面的话可不可信？

有回她相亲，觉得事儿快成了，就坦白了自己曾有过一次婚姻。结果对方立刻动摇。回去再被家长摇一摇，恋情没保住。

马灵后悔得半死，当初为什么要闪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谈十次恋爱不香吗？明明她只有过一个男人，却被世俗糟践得不像个样子。

2，

30岁这年马灵有点着急。真得嫁了。有天早上起床洗脸，擦精华的时候竟然觉得有点搓泥。要说24、5岁时还有一张“容貌姣好”的底牌，那么现在连这张纸牌的边边角角都在起毛。王炸不再崭新，甩出去都响不出从前那个气势。

这时亲戚给介绍了个对象，事先跟她说，人很木讷，不太会哄女孩子。

马灵决定先交往着看看。

见了面，确实很敦实的一个人，微胖，不怎么说话，由于黑，五官端正也不显好看，只能显朴实。经济条件也一般，说好不好，说差不差。

相亲回来无感。又一个鸡肋。

男孩子叫梁永超，很直，第二天发消息给马灵：“你愿意和我交往吗？”

马灵觉得有意思，还有这样问的。很突兀不说，还显傻。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今天继续约饭，如果她出来，就是还有戏。

她于是反问他：“你愿意吗？”

“我愿意，所以才问你。”

马灵觉得这人情商低，但是又不讨人嫌恶，于是激发了她的一点好为人师：“那你就不应该这样问，你应该今天打电话直接约我。”

“如果被拒绝了呢？”

“那就再约两次，如果都被拒绝，放弃。”

“不需要那么麻烦吧……”梁永超说到一半，把后面的话咽下去，问：“那，今天可以一起吃饭吗？”

马灵乐了，孺子可教。于是本来没什么兴趣的她，去吃了第二次饭。

3，

这次吃饭回来的路上，马灵还没来得及把感受认真分析，突然接到一个大学同学的电话：“你前夫死了你知道吗？”

“啊？”

“我也是才听说的，半年前他出去玩，从游轮上掉下去了。”

“啊！”

“你们完全没联系了吗？”

“完全没联系，已经有五六年了吧……那现在，他家人什么情况？”

“他父母哭得要死，但还强打精神跟旅游公司打官司。”

马灵想起两个人好歹也天翻地覆地爱过，如今人说没就没了，不禁掉下眼泪。想想要不要给他家人打电话慰问，又没翻到他家人的号码。再说当初离婚，全是前婆婆在里面拱的，她对前婆婆一直厌恶，现在打电话有点尴尬。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洗脸，当精华又搓出泥的时候，她又哭了一场。

相爱过的两个人，竟然可以变得这样遥远。

她没想到的是，其实还有更远的时候。

4，

半个月后，马灵收到一条短信，保险公司发来的，让她下载一个APP送一万积分。她就下了。下完可以查到自己的保单。这是她和前夫离婚前买的，一人买了一份，纯粹是为了终止她一个卖保险的朋友的纠缠。那朋友给他俩配置的险种挺丰富，重病能报销一部分，到60岁能领一笔钱，再往下翻，有一个“生存受益人”，她点开一看，是前夫的名字。

她忽然想起，这保单里有一个20万的身故赔偿金。当时两人感情好，义无反顾的填上了对方的名字。

保费要连续交五年，每年七月份从各自的银行账户划钱走。大约他的父母根本不知道这事，他俩自己都没当回事嘛。

现在……她由于前夫的死，突然天降横财？

感觉很怪。

但是，有钱为什么不去领？

于是马灵打电话给那个做保险的朋友，她现在已经没做保险了，推荐了个前同事给她。前同事把情况问清后，查了马灵前夫的身故受益人，果然还是她马灵，跟她一样忘了改。

那人叫马灵带上自己的证件和投保人死亡证明、户口注销证明、尸体处理证明、保险合同书原件，到公司来办理赔。

马灵又憷了。她几年没跟他家里人联系过，现在一联系就是找人要一大堆他的死亡证明，以方便自己去领一大笔钱，这，合适吗？

5，

马灵开始心神不宁。上班的时候想这事，吃饭的时候想这事，上厕所的时候想这事，开车的时候想这事……有时手机明明在手里还要到处找，上客厅拿东西进了客厅却忘了要拿什么。照镜子的时候，她要呆滞地看上好一会儿。这是我？肉身加灵魂的我？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些事情我应该怎么处理？

她跟梁永超还在不咸不淡地处着，她还没跟他坦白自己离过一次婚的事。所以现在没法跟他商量。

父母那边倒是可以征求一下意见，但是可以想见，他们一定会叫她立刻、马上去办这件事，以最快的速度把钱领回来。

他们从来不会理解她。

好像全世界唯一能商量的，也只有那个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了。她有亲和力，又不热情过猛，再说又不认识，可以说任何话。

于是她打电话给那人，先询问理赔的期限。对方说是五年。她又把话题引到自己的为难上，对方说：“这是受法律保护的，如果他们不配合，你可以起诉。”还说：“这是你应该得的钱，你来理赔，一点错处都没有。”马灵有些不好意思，扯了点别的放松气氛：“你有点胳膊肘往外拐呀，这么想让我去理赔。”“我们愿意赔，保险公司的口碑都是赔出来的。”

这给马灵增加了点信心，她决定，去领这笔钱。

6，

前公公的电话要到了，马灵说去看看他，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跟儿媳妇、孙子住在一起。

好家伙，人家孩子都有了。

一丝醋意过后，这事更令她战战兢兢。他老婆是受害人，正在渡人间最苦的劫。她倒好，跑上门去给自己弄钱，而这笔钱，完全是由于前夫的疏忽大意而落到她头上的。正常情况下这笔钱应该给他老婆孩子。由于离婚后两个人都忘了改受益人，现在他已经出事，他那边改不了了。是的，他非常倒霉，但是他的倒霉并不赖她啊。

一遍遍的挣扎中，保险公司那姐们儿的一句“受法律保护”时不时冲出来给她打气。20万，不是小数字，她可以换个好笔记本，买件心仪的羊绒大衣，家里的洗衣机甩干时发出飞机起飞的轰鸣，早该换了……她需要这笔钱，自从知道有这笔钱，她的生活处处都变得饥渴。

她决心豁出去了。

周末，马灵买了千把块钱的营养品上门，去看望前公婆。公婆瘦到没什么分量，表现出来的客气也令她难堪。一个一岁出头的小男孩坐在地上玩儿，拿着一只摁着往后倒一倒便会往前跑的小车，小车跑一跑，孩子就坐在地上往前蹭一蹭，小鸡鸡的尖尖也垂在地上蹭。马灵说：“天气凉了，怎么还坐在地上？”这时小孩妈出来，说没必要买尿不湿，所以半年前就开始穿开裆裤。说着就拽起儿子把尿，动作娴熟得接近悍匪。马灵的脖子顿时短了半截。

跟前公公拉了一会儿家常，快到吃饭时间，看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前公公留她吃饭。她怎么有脸在这里吃饭？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了。

一颗炸弹放在那里，她可以想象得到血肉横飞的场面，于是先把自己的耳朵嗡上，嘴里说的话，自己也听不清。吱吱唔唔的，说了半天，总算是把事情吭唧完。

“什么？！”全家人都惊呆。

“这……是受法律保护的。”她说。

“原来你是为这事儿来的！”前婆婆大叫：“我就知道你不会安什么好心！”

马灵听着不太舒服：“我又能有什么坏心？那受益人本来就是我，我的受益人还是他呢！你看，你看。”她把手机的页面调出来，往婆婆眼前伸。婆婆退后两步，眼睛盯死她：“早就把你这个人看透了！要不是为了钱你会登我的门？”她一句比一句响：“现在想发死人财，你看到我们这个家现在成什么样了吗！儿媳妇工资低，小孩这么小！我们老两口，全身都是病，你啥时候来看过我们，嗯？”最后一句接近最高音频的无声：“马灵我当初就知道我儿子瞎才讨了你，现在我更觉得他瞎！我呸你娘的！现在想从他身上赚钱，门都没有！扔海里也不给你！”

前夫的遗孀也很怒，她怒得没有那么凌厉，而是带着阴冷的威风和鄙视。公公和婆婆把打仗的队伍列好了，她稳稳神才走出来，众将士劈开一条大道，她骑着高头大马站到一线。

“原来你就是他前妻？”

马灵被迫出来迎战：“是。”

“你是怎么有脸来的呢？”

“这是受法律保护的。”

“法律能管得了一切？人不需要点良心？”

公公是一员大将，在旁边帮着竖威风：“你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我们还在跟旅游公司打官司，我们也是受法律保护的，钱不是还没要到吗？”

婆婆是擂战鼓的：“把她买来的东西扔出去！叫她滚！”

前夫的遗孀是御驾亲征的，她摆了摆手：“这事完全是我老公粗心造成的，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良心两个字怎么写吗？”

接着她把屋里前后都扫一眼，又把眼神扫回到马灵身上，意思已经领她瞧了一圈：“我家里的情况你也都看得到。”

她说话很慢，一句隔着一句：“你是叫马灵对吧，马灵，你的脸皮是有多厚才能今天上门来要他的死亡证明？”

双方休战了一会儿，马灵看到女人给婆婆递了个眼神，意思叫她不要说话。她忽然认识到这里面的另一层含意：事情有回转的余地，因为这女人知道如果打官司他们打不赢，无非是拖着马灵耗时耗力解他们的恨。恨不恨的还是没有钱重要，如果马灵现在松口说把钱给他们一部分，这件事或可商量。

但是她不先提，她留机会给马灵提，她好讨价还价。谁让对方摸不到底线，谁占上风。

其实从一进门，马灵在气场上就是输的。现在回过来一点味儿，她只得没好气地说：“要不然留个电话吧，理赔期有五年呢，我有的是时间找你们。”

7，

回去后，马灵开始考虑分配的问题。一分钱不给他们，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何况她还挨了一顿骂，意难平。可是真一分不给，这样撕下去对任何一方有好处吗？

梁永超喊马灵去吃火锅，马灵捞牛肉时不小心把手搁到盆沿子上了，烫得她一声叫唤。梁永超说：“你怎么这么笨。”他站起来往外走，马灵喊他：“干嘛去？”“买药。”

这个男人倒是稳扎稳打，入世又不入俗，马灵产生了点依靠感，觉得这件事可以问问他。

过一会儿梁永超回来，把药递给她。她一边涂药，一边淡淡地说：“我有一个朋友……”然后把自己的事儿当“朋友”的事儿说了：“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全给人家。但是你那朋友肯定不甘心，一个人要是不甘心，想起这事就会来气，也划不来，那就一方十万吧。”

“十万都有点多，毕竟我那个朋友挨了一顿骂，气都快气死了。”

“挨骂也是她自找的，应该上门就告诉人家有这笔钱，对半分。”

马灵沉默了，人世间藏污纳垢曲里拐弯人心叵测，就他永远直来直去。市侩磨练出来的人五花八门，狡猾世侩是一大类，智慧大气是一小类，像他这样追求简单的是夹在其中的不错活法，凡事直指核心地解决问题。

马灵没想到他是极聪明的，他很快又说：“冒昧问你一句，你说的，是不是你自己？”

马灵脸红了。她完全猜不到他后面会有什么反应，嫌弃她结过一次婚，或者是嫌弃她没头脑？要么，认为她不够坦诚？

不料梁永超说：“下次去谈判，带上我。”

8，

谁也没想到马灵和梁永超的关系是通过这件事定下来的。

他们一同上门，啥礼物没买，去了就说：希望他们能配合出证明，保险公司赔偿的钱，一方一半。

前夫的遗孀把孩子往怀里夸张地一兜，正想作势讲价钱，梁永超说：“你清楚，就算马灵一分钱不给，也可以是理直气壮的。拿道德压她没什么意思。”他坐得很稳，眼神里写：见好就收吧。

一家人磨磨蹭蹭唧唧歪歪，同意了。

前夫家带上证明，和马灵一起去办理赔。马灵从前婆婆手中接过材料的时候，扫了一眼。上面有前夫的相片。死亡时间和原因就在他的相片下面。她的心被磕了一下，有两种不同的难过，一种是这个人死了。另一种是死去的人把活着的人变得很难看。幸好还有梁永超，她觉得他是对的。他让她挽回了一些丑陋。再想想认识他以来，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件事她挑得出错。她忽然希望以后都是这样，有他在身旁。

出门时，路滑，前婆婆走路又抬不起脚，在马灵身边趔趄了一下。马灵一个本能拽住她的胳膊。那胳膊瘦得骨头像要从皮肉里戳出来，皮肤松松垮垮，手抓在上面能把她的老皮转一个整圈儿。

马灵的心又酸了一下。坐进车里，她跟梁永超说：“其实……把钱全给他们也不是完全不行，可就像你说的……心里会有点，不平衡吧。”

梁永超说：“人不平衡就想求回报，他们又能回报你什么？你还没到境界不用强撑，就承认自己没到那境界就行了。”

马灵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却又忍不住揶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境界特高？你说过如果是你，就把钱全给他们。”

“不，我没有境界。我想讨你当老婆，所以什么事都以你的心情和你想过的日子为主替你做规划，完全放弃了我自己。这叫什么境界，根本就是没有境界嘛。”

马灵觉得这像情话，高级得无形又低级得蠢拙。

反正她就当情话了。